系鞋带和不系鞋带

　　1974年，美国总统尼克松因“水门事件”而辞职。副总统福特继任总统后，无条件赦免了尼克松。这引起了美国公众的极大不满，认为尼克松没有认罪。

　　卸任后的尼克松深居简出，专心写作自己的回忆录。直到1977年夏天，他才接受英国脱口秀节目主持人大卫福斯特的专访，讲述了自己在“水门事件”中扮演的角色。

　　2006年，根据这一事件而改编的话剧《福斯特对话尼克松》在英国伦敦上演，取得了巨大成功。2008年，美国导演朗霍华德将这出话剧搬上了银幕。

　　福斯特本来是一个寂寂无名的电视节目主持人。他在电视上看到尼克松的辞职演讲时，马上预感到采访尼克松是一个不错的题材。当他知道尼克松是在华盛顿时间早上9点发表演讲时，随口说道：“他为什么不等一会儿再讲？现在西海岸才清晨6点，有一半他的听众还在睡觉呢。”福斯特很懂电视。

　　福斯特提出向尼克松支付60万美元的费用，远远超出了美国电视台的开价。尼克松专挑软柿子捏，以为福斯特比美国电视节目主持人好对付，就接受了福斯特的邀请，试图通过这次电视专访东山再起。

　　福斯特带领团队来到美国，筹备访问前的案头工作。他们的目标是通过这次访谈，让尼克松认罪。福斯特四处兜售访谈的播放权，但是电视台并不相信他能做好这档节目。

　　访谈开始后，尼克松东拉西扯，转移话题，处处为自己的脸上贴金，结果让那些反对尼克松的人都说，如果尼克松再出来竞选总统，他们也会投他一票。福斯特逐渐陷入绝境。这正像美国媒介环境学家波兹曼在《娱乐至死》中说的那样，电视对话会助长语无伦次和无聊琐碎。

　　最后一次访谈前的一天深夜，福斯特意外地接到了尼克松的电话。尼克松坦言自己刚喝了几杯酒，微醺之中开诚布公地谈及了自己的奋斗历程和别人对自己的误解。这番谈话重新激发了福斯特的斗志。

　　福斯特重整团队，终于查到了确凿的证据，证明尼克松实际上早在“水门事件”暴露之前就已知晓窃听事件，并且还试图加以掩盖。

　　铁证面前，尼克松终于承认自己在党派纷争的压力下犯了错误，违反了自己的道德准则，让人民失望，让政府失信于民。福斯特的访谈最终让尼克松认罪，做到了法律和政敌都没有做到的事情，而福斯特也由此名声大噪。

　　访谈的最后聚焦在尼克松那张呈现着孤独、懊恼和失落感的略带浮肿的脸上。用电影中的话来说，“电视这个东西首要的和最大的毛病，就在于它把什么都给简化了。重大的、复杂的思想都简化成一个抓拍镜头”。

　　加拿大媒介环境学家麦克卢汉在《理解媒介》中区分了两种媒介，一种是“热媒介”，一种是“冷媒介”。所谓“热媒介”，就是具有“高清晰度”（high definition）的媒介，它处于数据充满的状态，留给接受者填补和参与的余地很小。广播是热媒介的代表。

　　所谓“冷媒介”，就是具有“低清晰度”的媒介，它提供的信息匮乏，需要接受者去填补和参与。看电视时，人的眼睛追随的不是行动，而是反应，眼睛很少离开人物的面部。这就使电视成为一种趋向于特写镜头的媒体，所以电视的清晰度低，要求的参与程度高。麦克卢汉把电视划归为“冷媒介”。

　　麦克卢汉认为，“对于尼克松这样的高清晰度的形象来说，电视必然是一场灾难”。1952年，尼克松曾经成功地利用广播发表谈线年，肯尼迪和尼克松在电视上进行总统辩论。用收音机听辩论的人，以为尼克松赢了；而看电视的人却知道是尼克松输了。

　　尼克松讲话时，嘴角容易出汗。这往往给人一种不自信的感觉。有人曾戏言，这个毛病让他失去了总统的宝座。

　　麦克卢汉有一句名言：“媒介即讯息。”他所说的“媒介”含义很广，既指报纸、广播和电视，也包括语言、货币、自动化。因此，“媒介”实际上就是广义的技术，而“讯息”（message）就是“意义”（meaning）。

　　按照麦克卢汉的解释，“媒介即讯息”的含义是指：“任何媒介（即人的任何延伸）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，都是由于新的尺度产生的；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（或曰任何一种新的技术），都要在我们的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。”

　　像麦克卢汉、波兹曼这些媒介环境学家都持有“媒介决定论”的观点。他们主张，媒介并不是一种中立性的工具，而是能够塑造我们的生活、思维和历史进程的。

　　麦克卢汉认为，广播是煽起狂热的媒介，而如果电视在希特勒之前问世，根本就不会产生希特勒这样的人物。电视要求的参与程度高，但又容易造成麻木感，所以它不适合处理棘手的、有争议的主题。

　　用《福斯特对话尼克松》中的话来说，“政治和娱乐，说到底也许并没有什么区别。福斯特对此理解得比谁都深。”或者用波兹曼的话来说，电视把所有的内容都以娱乐的方式表现出来，电视会把政治娱乐化。

　　影片中有个细节很好地阐释了这一点。尼克松第一次见到福斯特时就注意到，福斯特穿着一双不系鞋带的皮鞋。尼克松的助手对他说，这种鞋太女性化了。

　　访谈开始前，尼克松从专车中走出来，电影聚焦在尼克松脚上穿的那双系着鞋带的皮鞋上。访谈时，尼克松盯着福斯特那双不系鞋带的皮鞋对他说，穿这种鞋可能在你们的行当里比较好混。

　　福斯特最后一次见到尼克松时，送给他一双不系鞋带的皮鞋。尼克松说，福斯特有与人融洽相处的本领，而自己却没有，自己更适合一种需要思考和争论的精神生活，“说不定你倒是应该成为一个政治家，而我成为一个严厉的访谈者”。